愛奇藝獨播的《北轍南轅》是著名導演馮小剛自1995年的《一地雞毛》之后再次執導的電視劇。該劇主創團隊的豪華配置，尤其是在影像呈現的質量上，被觀眾贊為“極具電影感”。而時隔25年回歸“小熒屏”的馮小剛導演，經歷了“大銀幕”的數輪洗禮，顯然也在期待著這次舉重若輕狀的回歸。
馮小剛對于自己影視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有著一種共性化的偏愛。他片中的主要女性人物，《甲方乙方》中的周北雁、《不見不散》中的李清、《我不是潘金蓮》中的李雪蓮，抑或是《一聲嘆息》中的李曉丹和宋曉英、《手機》中的武月和沈雪、《芳華》中的何小萍、蕭穗子和林丁丁等等，無論在片中經歷了何種困境，無一例外都在最終收獲了自身的成長。馮小剛這種在創作上對女性持之以恒的善意，很大程度上與其單親家庭的苦難成長經歷相關——單身母親的偉大，在其創作的作品中從來都是不容置疑的;而其有一個獨女的家庭現狀，又使他對于都市青年女性的奮斗有著自己更為善意的理解。他選擇接拍一部女性題材的電視劇，有其具身自洽的因果邏輯。
當駕輕就熟的“降維打擊”成為創作這部電視劇的一種預設時，許多熟悉的形象躍然觀眾眼前。我們從戴小雨身上看到的是在情感博弈中如李曉丹般的步步妥協;從鮑雪身上看到的則是比周北雁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樂天與外向;司夢的塑造并沒有超越宋曉英和沈雪框定的角色范式;而馮希則像極了逆來順受任勞任怨的苦孩子何小萍。五個主要角色中，唯一之前沒有出現過的類型便是尤珊珊，這個被視為典型北京“大颯蜜”的人物，正如劇中其“精神家園”黑哥所言，是“這幫姑娘中的大哥”。這個“女大哥”不僅可以為朋友兩肋插刀，而且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更為關鍵的是，劇中主要人物幾乎一切問題，她都能解決。這部關于五個閨蜜開飯店的電視劇，便在這樣的人物建構下展開敘事。
或許前述四個人物有著前期創作的基礎，涉及此四人的生活與情感的敘事細節，成為了《北轍南轅》最精彩的部分。戴小雨由于意外發現男友彭湃尚未離婚且在遺囑中將自己的財產全部留給女兒時，憤然回國。當面對“改過自新”的彭湃以及其在經濟上給予的保障后，出于“對未來的安全感”再次“淪陷”，并使同齡的青年攝影師劉梁周相形見絀。可以說，戴小雨作為大齡女青年所遭遇高昂的情感沉沒成本，折射出的是當今都市優秀“剩女”真實、理性卻又怒其不爭的算計。
鮑雪作為一個“四線女演員”，成為了創作者向觀眾展現演藝行業的窺豹之孔。盡管劇中對于演藝界大腕不背臺詞、演員爭“番位”(排名)等作了揭露，并被認為是“只有馮小剛才敢”的對“圈內人”最真實地曝光，然而這些段落并沒有超越公共認知的總體范疇。相反鮑雪在演藝圈的奮斗歷程卻被有意無意地忽略，而全然歸因于其人見人愛的樂天性格。故而，能夠讓觀眾產生情感認同的則只能是其與俞頌陽的情感線索。鮑雪對俞頌陽從事極限運動的擔心，尤其是對于生命意義問題的爭論，便是當下情侶們動不動就進行關于三觀是否相合爭吵的影像投射。
司夢的角色設計最容易獲得觀眾的認同。一個典型的中產階級家庭主婦，為了照顧一雙兒女放棄了自己的事業，這幾乎是如今許多二孩家庭的真實寫照。畢業于北師大中文系的她，除了家庭便一無所有，僅有的所謂事業不過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寫短篇網絡童話。可以說，她對于家庭的投入是以全面放棄自身社會關系來換取的，因此，一旦發現丈夫出軌，對其而言便是天崩地裂，并且她投簡歷的無從下手，也讓許多試圖重回社會的二孩媽媽感同身受，切中當下中產家庭的痛點。
馮希自中學畢業以來，一直跟隨著自己的男友李響，并堅持在讀書期間絕不結婚，以免影響他學習。而如今作為在站博士后的李響，在獲得了到德國進修研究的機會后，便義無反顧地拋棄了她。盡管大多數人對于博士后與科研工作者的認知十分遙遠，但是一人得道拋棄發妻的情感認同機制，使得觀眾會毫不猶豫地站在相對弱勢的馮希一邊。實事求是地說，在這個當代陳世美敘事中，更多的是二人成長過程中進步程度的不對位，任何理性的旁觀者，都很難看好這樣一對博士后丈夫與初中學歷妻子的婚姻。但《北轍南轅》并沒有在這一問題上過多糾結，而是將失去精神支柱的馮希，最大化地投入到女性自己的事業當中，并從中收獲了真正的愛情。
這四位女性的經歷似乎在向熒屏前的女性吶喊，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事業!那么事業是什么?回到了本劇敘事的中心——她們一起開一家名為“北轍南轅”的餐館。為了建構這個敘事中心，該劇的呈現方式近乎童話，“女大哥”尤珊珊的“無所不能”，比好萊塢電影中的超級英雄依然有過之而無不及，至少超人和鋼鐵俠從來沒有幫人解決過情感問題。
更為關鍵的是，劇中只是交代了趙總當初帶她入行，卻絕口不提尤珊珊為什么這么有錢，以至于其背后充滿了神秘主義色彩的猜測。而四個不同圈層的女性，因為這個“女大哥”提議開飯店而被整合在一起，但是尤珊珊與她們個人的關系卻令人匪夷所思。鮑雪與戴小雨跟“女大哥”的關系基礎雖亦有商榷之處，但至少尚有業務交流，而司夢則由于在超市撿了她的錢包就獲贈一臺洗衣機，這一面之緣竟可以邀請她花費30萬元入股餐廳。更不可思議的是馮希，一個替親戚在北京看房子，主要職業是微商或代購的初中學歷女性，僅僅因為與尤珊珊是同鄉，便能頻繁出入高檔會所與馬會，確實令人費解。
可以說《北轍南轅》中四位女性在情感與生活上描寫的各自出彩，不足以掩蓋該劇敘事核心框架的支撐性不足。其實這樣的情況在電影《甲方乙方》和《私人訂制》中一樣存在，一個以幫人圓夢為主要業務的公司，提供的細節完全真實，卻無法改變這只是一種體驗的事實。而觀眾對于這種公司業務的合理性質疑，在兩個小時的有限電影敘事空間中被細節的戲謔與歡樂所遮蔽，但是在電視劇這種長篇視聽敘事藝術中，敘事的基礎性邏輯問題卻被無情地放大，以至于影響到全劇的合理性。此外，在以視頻網站為主播出平臺的“后電視劇時代”，人們觀劇習慣由一天兩集的廝守到十幾集一氣呵成的改變，又再度強化了觀眾對敘事連貫性的要求，從而使得任何敘事邏輯問題被進一步放大。任何創作者帶著兩個小時的電影思維，試圖以“降維打擊”的方式舉重若輕地創作電視劇，已經是不合適的了。(陶冶 作者為廣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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